好七!1982年的重庆美食



好七!1982年的重庆美食
译者Blog:[SK]東京通信- starknight.ycool.com

图片说明:一位母亲在喂孩子吃饺子。摄于重庆路边摊。(chummy:这不是饺子吧?抄手?)


川味火锅
这条全长五千二百余公里、中国最大的河流——在欧美和日本,我们叫它“扬子江”,然而这是这条河流在它的下游、扬州一带的别名。在中国的古典文字里,几乎所有的“江”字,都指代这条河流。而今天,我们一般叫它长江。
我继续沿江而上之旅,来到了距离上海两千五百公里的重庆。它位于长江的中游。
重庆,坐落在在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点上。人口六百万,是中国第四大城市。其街市分布在两江间起伏的山丘上,因而又称“山城”。因为陡坡众多,所以富有中国特色的“自行车洪流”在此不见踪影。
朝 雾笼罩着整个城市。这是大量水蒸气从环抱山城的两条江里升腾起来,撞上了气温逆转层(×注1)而形成的。由此,重庆又称雾都。重庆所在的四川省,古时又称 巴蜀,位于湿润的亚热带的四川盆地天气远比干燥的中原阴湿,有个成语叫“蜀犬吠日”,说的就是:偶尔的一次晴天会让四川的狗大为讶异,对着太阳吠叫不止。
我 在重庆盘桓期间也是连日阴天。或许是天气原因,建筑街道看起来都光泽黯淡,染了煤灰似的墙壁带着厚重的湿气,一片连着一片。步入后街,就好像进入了石阶的 迷宫。房屋们紧紧抓住山丘的地皮而建,狭窄的石阶小路蛛网般密布其间——这样的景色不由得令我怀想起阿尔及尔的城寨(×注2)。
那些远离 大路,也远离车马喧嚣的后街小巷里,老百姓们的日子有声有色地进行着。妇人们端出木盆坐在门口洗涮衣物,缝缝补补;有人在门口支起煤炉,煮饭烧菜;还有人 在过道正中摆开小桌小椅子,一家人围着吃饭……午饭都盛在搪瓷缸子里——都有些啥?米饭,菜汤,还有两碗炒素菜。母亲用筷子往孩子的小碗里夹菜……。中国 城市居民的后街,是室内空间的延续,是日常生活的重要场所——不仅仅重庆如此。


图片说明:重庆江北区自由市场的鸡蛋摊位
我在外国游客甚少涉足的小巷里游走,不意之间来到了一个所在——这里小摊小店密布,临街的都支着篷子,有挂着“北方风味水饺”招牌的,有卖四川名产担担面的,有笼屉里蒸着包子的……哦,原来这是露天小吃一条街啊。忽然,我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家伙。
粗 重结实的木头方桌长凳,方桌正中央掏了一个洞,洞里安着焦炭炉子,上面架着只大铁锅。为了防止铁锅翻倒,锅底和桌子之间架着三块石头;锅里红褐色的汤汁正 咕嘟咕嘟冒着热气——我记得日本在普及桌上煤气炉以前,曾有过一种带炉子的小台板——那是涮肉用的。而这个装置,简直就是个将同样结构移植到了大饭桌上的 “巨型版”。
最令我疑惑的是,铁锅里面都安有白铁皮做成的放射状(有些是“井”字)隔断——这是干什么的呢?
不巧,这时桌边一个客人也没有,所以完全看不出这个煮着汤水的奇怪设备该怎么使用。嘿,吃吃看不就知道了么?我打定主意,在长凳上坐下。我向店老板做“我要吃东西”的手势,结果对方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,对我叽里哇啦了一通——可是,我一句都听不懂啊……。
幸好,这节骨眼上翻译赶到了。经过一番口舌我才明白过来,原来这家店是专营川式涮涮锅——“毛肚火锅”的。
我 想当然地认为“只要坐下了自然有得吃”,却是估错了。老板为难也是不无道理的——吃火锅,客人要自己指定下锅的菜肴(种类和数量),鱼肉都由老板称了重量 之后装盘上桌。我仔细端详了一番,挑了几样看上去貌似不错的菜:牛肚;猪肝;猪血(切片);鳝片;青葱;金针菜——共六盘摆了一桌。
金针 菜是百合科萱草的花蕾——“萱”字音同“谖”,而“谖”字有“忘却”的意思。过去,中国有“吃下金针菜的嫩芽会忘记忧愁”的说法,这个传说后来到了日本, 平安时代的汉和词典《和名抄》中就记载着:“萱草……一名忘忧……Wasurekusa(×注3)”。松尾芭蕉曾有俳句咏曰:わすれくさ なめしにつまん としのくれ(×注4)——这么看来,似乎日本主要食用其叶子。不过,另一种原产欧洲的丁香科植物、英文名叫“Forget me not”的勿忘我(Wasurenagusa),似乎比”忘忧草“名气大得多。
——扯远了。将萱草的花骨朵蒸熟之后烘干,便成了金针菜。 这种在日本的中国食材店也有得卖,不过购买时得分外小心:有不少是用香蕉的花冒充的(两者干燥后的形态几乎一模一样)。六七月间的重庆郊外,金针菜的花朵 满目皆是。这家露天火锅店提供的,自然是新鲜的、黄色花骨朵儿,带着细细的的甜香。
怎么吃?食客要将这些小碟里的食材丢进沸腾的锅中,打一个滚儿就立刻捞上来,蘸上麻油、花椒粉调成的酱料,送入口中。这也许可以命名为“四川式涮涮锅”吧(×注5)。
有时围坐在路边摊吃喝,不全是意气投合的朋友,也有素不相识的食客同坐一桌、同涮一锅的——这时候就瞧出“井”字形隔板的妙处了:面前的格子就是自己的“领海”,菜肴在其中畅游无阻,不碍他人,以此防止纷争。
我 审视着锅中红褐色的汤汁:看起来很吓人,简直恐怖到了极点——整只的红辣椒在锅中翻滚,沉沉浮浮,时隐时现!整个大锅里恐怕有二三十枚吧?辣椒的色素溶在 肉类的油脂里,成为一层红油漂在表面;肉片、内脏、鱼和蔬菜的碎片则煮化在锅中,形成一锅胶状物质;同时经各人的筷子进到锅里的口水……也正和汤水一起翻 滚着吧……。我相信,“混沌”,这个词就是为了形容这锅汤而造出来的……铁锅的边缘,烧干的汤汁结成了一层硬壳。
据老板说,锅里的汤是经年不换、日日烧煮的——这是几千位食客通力合作炼成的、一锅“贪婪之汤”啊!不知道它与《麦克白》里的巫女之汤(×注6)孰高孰下?!
我将肉片浸入汤锅后放入口中。……浓烈的辣味冲上来,几乎让我当场蹦起来。辣味之外嘛,说不清是“好吃”还是“难吃”,味道无比复杂。下锅的菜肴一旦没有及时捞上来,汤汁渗透进去,再入口就完全无从分辨是鳝鱼还是牛肚了。火锅热气蒸腾,口中辣味乱窜,令我汗出如浆。
吃了片刻,抬头一看:我身边竟围起了一圈人墙——估计有五十来人!我的筷子每一起落,人群中还不时爆发出喝彩声……
……或许,像我这样钻到小巷子里抻着脖子大吃火锅的外国怪叔叔,真的很稀罕吧。


图片说明:本文作者在吃毛肚火锅。周围是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。
译者赘言:本图也是这本书的封面(和封底),我拼接了一下。桌上绿色的东西就是作者说了半天的“忘忧草”——新鲜的金针菜了。葱大概已经丢进去了,所以只剩五盘(我猜的)。
————
注释:
1、逆转层:通常,气流上升越高,气温越低。但当气候反常时,低层空气温度就会比高层空气温度还低,发生“气温逆转”现象,这种逆转的大气层叫做“逆转层”。逆转层的稳定结构会抑制空气的上下对流,阻止烟雾的升腾,使烟尘积存不散,在逆转层下部积蓄起来,造成大气污染。
2、阿尔及尔:阿尔及利亚的首都,城市依山临海。建筑层层叠叠,道路狭窄。
3、“忘忧草”的日文读音。后文提到的“勿忘我”与之读音非常相近,故拿来对比。
4、忘れ草 菜飯に摘まん 年の暮れ,日本著名俳人松尾芭蕉的诗句。拙译:采萱堪入饭,岁暮当忘忧。
5、涮涮锅:日式火锅。在这里作者为使日本读者易于理解,用“ShabuShabu”来类比火锅。其实火锅才是日式涮锅的祖宗。
6、巫女之汤:莎士比亚戏剧《麦克白》中,有三女巫用数十种腥腐毒物熬汤。
家常风味
外 国游客想在普通百姓的家里吃饭的愿望,通常难以实现——不光是中国,其他地方也是如此。而中国尤甚:刚刚结束没多久的文化大革命中,凡是家里和外国有牵连 的,都被红卫兵当成了特务。所以,除非是交往甚久、推心置腹的好友,不然外国人为了避嫌,很少到中国人家里作客。但是我出于对百姓的家常饭的好奇心,千方 百计地求人,想“考察”一次。我托了中国国际旅行社的人,让他们在这次旅行的行程中安排了几次家常饭,和中国的家庭一起用餐。在重庆,我在郊外的农户家里 吃了一顿午饭——这家主人姓尹,住着两间瓦房。
从通大巴的道路上拐下来,沿着曲曲弯弯的石阶走了几十米,就来到了尹家。两间主房分别是八 曡和十曡(×译注1),餐厅约三曡,厨房很狭窄,只有一曡左右。家里没有卫生间,上厕所必须走下100多米的坡道,去公共厕所。这几间房是充分利用山丘中 部一块巴掌大的平地盖起来的,所以其中一间卧室是五角形,而厨房是三角形。
主人介绍说,这房子还是解放前盖的,小尹的岳父在1959年将之买了下来——小尹是上门女婿。现在这里住着小尹和老婆、岳父母四口人。
小尹今年三十二岁,木匠,现在是一支建筑工程队的队长。脸庞晒得黑黑的,体格健壮,总是笑嘻嘻的。正好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,“温柔体贴力气大……”(×译注2)。小尹的妻子二十五岁,很漂亮,在工程队当会计。两人结婚刚一年半,就快有孩子了。
因 为小尹的妻子正怀着宝宝,这天的饭菜都是小尹张罗的。他说,结婚前几乎没碰过锅铲,但近来由老婆指点着下厨,日常的菜肴基本上都掌握了。小尹悄悄对我说, 自己是个“粑耳朵”——总被老婆揪着耳朵呼来喝去、所以怕老婆的人耳垂都很软——“粑耳朵”,大概和日语里的“气管炎”一个意思吧。
小尹的岳父在上班,没在家。他做的是类似日本“小红帽”(×译注3)的工作,每个月工资大约有一百二十块。岳母六十岁上下,每月领四十元的退休金。小夫妇俩的月收入加起来有一百五十块——四人合计,家庭月收入三百一十元,这在中国家庭里算是相当富裕的了。
两家人并锅吃饭,小尹有时也做做,但平时主要是岳母掌勺。吃饭时总是四人围坐一桌。小夫妇俩每月向父母交四十块菜金,另有六十块存银行——一是为了未出世的孩子,二是为了夫妇俩憧憬中的出游计划。
小尹说自己家的经济状况只算中等,不过这大概是客套话吧——家里置办了不少高级家用品:脚踏缝纫机、电扇、洗衣机和日本产的黑白电视,还有香港制造的收录机。卧房里还有大衣柜和软蓬蓬的沙发,不过这两样都是小尹自己打的。
厨房正在忙活的时候,他们问我会不会打麻将,令我吃惊不小:之前听说,中国现在严禁打麻将啊。他们解释说,没那回事儿,只要不赌钱就行,我们家四口人经常摸两把。输了的人要绕场一周,逐个鞠躬行礼……真是,很健康很文明的家庭麻将啊……
狭小厨房里的大灶是烧木柴的,上面坐着两只大锅;另有一只烧煤球的小炉子。案板放在餐厅的桌子上——这里就是临时的调理台了。日常用的佐料,常备的有盐、醋、酱油、豆瓣酱、花椒、胡椒、生姜、葱、大蒜、猪油、菜籽油、麻油等,在厨房的架子上排得满满当当。


图片说明:小尹下厨ing
小尹的父母每逢休息天会过来玩并一起吃饭,他们说,今天是招待日本客人,就做和那时候一样的菜吧!小尹脱得只剩一件运动背心,亲自操刀上阵。我将这天的菜肴名目抄录如下:
咸蛋:自己腌的咸鸭蛋;
油炸花生米:油炸带皮花生,咸味;
蒜泥拌豇豆:豇豆焯熟,加上蒜泥和辣椒粉、酱油后拌匀;
凉拌口条:将猪舌头与八角同煮,加油辣子(后述)凉拌;
白砍鸡:将鸡煮熟,切片,加油辣子凉拌;
香肠:自制香肠。加油辣子;
豆花:豆腐脑(后述);
青椒肉丝:青椒切丝,与肉丝同炒;
家常宫保鸡:花生炒鸡丁;
馇肉:又叫粉蒸肉。把炒米粉和花椒等调味料涂在猪肉片上,与土豆、南瓜小豆等一起放入较深的容器里上锅蒸;
墨鱼排骨汤:水发乌贼与带骨猪肉煲的汤。
今天人来得多,餐厅里坐不开,因此特地把桌子转移到小夫妇的房间里。不像饭店里那样逐盘上菜,而是等所有的菜都上齐了才开席。饮料是重庆地产啤酒,啤酒花相当好。
这 一顿最美味的菜当属豆花——这是四川的叫法,南方地区又叫豆腐花,而北方称其豆腐脑。黄豆泡水之后用石磨磨碎,往过滤后的豆浆里加水,再用大锅煮沸;然后 加入凝固剂,使之成形(不可过硬),看起来就像在水中盛开着的白花一样。一言以蔽之,就是自家制的含水量较多的嫩豆腐吧。用勺子把热气腾腾的嫩豆腐连汤带 水地一起舀进碗中,浇上酱油、麻油、油辣子,撒上葱花就可以吃了。
在四川,过年、待客,豆花是少不了的。豆花讲究现做现吃,时候一过味道就差了,因而非得家里做不可。吃起来有真正的豆腐味儿,也许可以称之为“中国版汤豆腐”?
这菜看似简单,但石磨磨黄豆这一道工序相当费事。日本也有一道叫“おぼろ豆腐”的菜(×译注4),也是因为费时费力,现在基本没人做了,成了一道被遗忘的菜肴。


图片说明:用布过滤出豆浆
据介绍,煮豆花时余下的水是“窖水”,对健康有益,而且喝了之后不会宿醉(×译注5)。小尹的岳母做豆花最拿手了。
而“油辣子”,则是与豆瓣酱齐名的、四川家常菜不可或缺的味道——一种以油和辣椒制成的万能调味汁。我旁观了小尹制备油辣子的过程,被大量的辣椒吓住了:他往容器里倒了一合(×译注6)辣椒粉,一合菜籽油,一大杯花椒,一大勺酱油,而后用筷子搅匀——油辣子就做好了。
将做好的油辣子淋在猪舌头、白斩鸡和香肠上,再撒上翠绿的葱花,就成了四川风味的冷盘。非常辛辣,厚重有力。我回到日本之后自己在家试着做了一点,发现不论什么菜肴,只要浇上油辣子都可以变成四川风味——有兴趣的读者也可以做做看。
他 们告诉我,这一顿饭里,除去豆花和粉蒸肉都是平时常吃的,只是数量上多了些,菜本身并无特别之处。于是我便问他们昨天吃的啥?回答说,早饭是小面(用酱 油、醋、麻油等拌好的煮面),早上常吃煮小面和煮蛋。午饭都从单位赶回家来吃,吃了茄子和豇豆炒肉丝,青椒炒榨菜,还有自己家腌的豇豆泡菜、汤和米饭。晚 饭的菜则是用午饭的剩菜烧的汤。
附图,摄于江北区自由市场。


图片说明:红熟的番茄常被撒上白糖作为冷盘


母鸡一只约1.2元人民币。公鸡稍便宜些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译者注释
1.曡:通“叠”,日本面积单位,一张榻榻米的面积为一曡,约合1.62平方;
2.“気は優しくて力持ち”:这句歌词出自日本童谣《金太郎》,在日本广为人知;
3.红帽:写作“赤帽”,指在车站码头代客搬运货物的人。亦有一家同名运输公司;
4.おぼろ豆腐:一种和豆腐花类似的食品,有人译作日本嫩豆腐/日式豆腐脑;
5.窖水:即用豆浆点煮成豆花,取出豆花后余下的水(谢谢阿宝同学指正);
6.合:日本容积单位,一合约合0.18立升。
大队长请我吃酒
六月的重庆,酷暑已经早早降临。最高气温纪录达四十四度,湿度也大得不像话。
大清早,太阳刚刚露脸,路上就立刻水汽升腾,而周围的群山则变得若隐若现。从日起到日落,重庆便如蒸笼里的馒头一般,被蒸了个透。
我离开烟霭四起的街市,去向乡野,拜访了位于郊外山脚下的歌乐山人民公社金刚生产大队。这次访问的主要目的是:一、参观考察大队的农业生产情况;二、在大队长家里蹭饭。
所谓生产大队,是人民公社的下级组织,其权力和日本的行政机构近似——所以,生产大队长大致上也就相当于“村长大人”的地位吧。


图片说明:歌乐山人民公社金刚生产大队的田地。
金 刚生产大队静静卧在一处被低矮丘陵环抱的小盆地中,山丘上松林苍翠。这里斜坡地形众多,可耕地面积甚少,贫瘠的土壤中还夹杂着碎石,据说以前是个穷的叮当 响的村子。解放后很长时间连电都没通,一直点着油灯。现在,它成了重庆市蔬菜供应基地之一,比过去富裕得多了——当然,由于土地质量等问题,和别的公社比 起来,发展还是有点落后。金刚生产大队的人均年收入(包括不干活的老人、小孩)约二百一十元,共同劳动时每个人的日工资是一点五元。
大队 长姓钟,叫钟合甫,五十八岁。赤铜色的脸盘,深深的皱纹仿佛见证了他作为农民、和土地朝夕相伴的一生。钟大队长好酒,年轻的时候高粱酒喝上五合也不在话下 (×译注:约两斤)。他说,现在下地干活的间歇(上午十点来钟)还要来上一杯,午饭、晚饭时更是少不了的。另一方面,他还有些很风雅的趣味,爱侍弄点树木 花草。近日,盖新房的计划被提上日程,“要在新房院子里种满花”,他兴致勃勃地说。
大队长家里有五个孩子,四子一女。大儿子、二儿子已经 成婚,但仍然和父母住在一起。大儿子已经有了孩子,称得上是三世同堂的大家族了。现在钟家的房子是从解放前住到现在的,格局呈匚字形。灰浆涂抹的石头墙 上,写着“打倒四人帮”几个字——像是有点顾虑似的,字体并不大——大概担负着大队长这个职务,有必要在某些方面表明姿态吧?——我猜。
我被让进屋里——嗨,到处都是坛子。厨房不算,就连床底下都藏着坛子。坛子里有什么?有些是自己做的豆瓣酱,有些则是腌菜。腌菜又分四川名产“泡菜”,以及我们日本人熟悉的“榨菜”。
泡菜,是将蔬菜浸泡在调味后的盐水中腌制成的,需要一种形状特殊的“泡菜瓶”来腌。坛子口外侧有一圈带沟的飞边,将沟中倒上水再扣上一只碗,就可以隔绝内外的空气交换,这样的设计使得喜氧性的微生物在里面不能大量繁殖,同时发酵时产生的气体能够顶开碗盖冒出来。
坛 子里的液体成分,是加了盐的凉开水,以及花椒、高粱酒,还有原来的腌菜汁的混合物。坛子里的陈腌菜汁在发酵过程中起到了领跑员的作用。腌菜的品种有生姜、 辣椒、豇豆、萝卜、藠头等,分别用盐抓过,稍加晾晒使之脱水,再泡入坛中。腌制时间短的,今早泡进去,明天就能吃。坛子里恐怕发生了乳酸菌的发酵反应,入 口略带酸味,咸味不重,口感清爽。
腌榨菜,使用的是一种叫“青菜头”(日本大芥的亲戚)的蔬菜肥大的根茎部分。在正式腌制之前,先要用重物压榨,榨干其水分——榨菜由此得名。
自 重庆而下一百二十公里,有一处叫涪陵的地方,那里是榨菜之乡。出口到日本的榨菜基本上都是涪陵产的。重庆附近的乡村也经常自己家做来吃。原料“青菜头”每 年十一月播种,二三月即可收获。收获之后,用竹签将一个个小拳头似的青菜头串起来,在太阳底下晒干,再经重物压榨、盐腌;然后,按涪陵的做法,还需涂布上 九种调味料和香辛料,进行正式腌制。而在大队长家,腌制时只少许涂一点盐、辣椒粉、花椒粉和高粱酒。
腌制榨菜的坛子,口朝下,掉过个儿来摆放。为防止榨菜掉出来,坛口用青菜头的茎团紧塞实,再倒立于盛了水的盆子里。这么一来,腌菜渗出的液体就会顺势流出,腌好的榨菜就不至于水分过多,同时能阻隔外界空气,防止了喜氧菌的繁殖。
比 起商业化生产出来的、带有浓烈而复杂的香辛味的榨菜,自家腌制的榨菜有点像日本的老咸菜,富有乡野气息。“这个东西拿来做茶泡饭一定不错。”我向他们解释 了一番日式茶泡饭的做法,大队长回答,“我们这里也有把茶浇到饭上吃的习惯。”还教了我一句俗语:“好看不如素打扮,好吃不如茶泡饭。”——美女最好是略 施粉黛,美味的饭最好乃是茶泡饭。吃茶泡饭的时候,最下饭的自然是泡菜和榨菜啦。
顺便说说重庆的茶。最为人熟知的重庆茶叶,是压成碗状的“沱茶”,而沱茶的部分原料,就来自于这个大队采摘、煎炒后的茶叶。而村子里面自己喝的就是尚未被加工成沱茶的炒绿茶——和九州的嬉茶类似。
我通过中国国际旅行社向大队长转达的愿望是“吃顿和平素午饭一样的便饭”……然而大队长老觉着是“接待外宾”,紧张得要死。不光让老婆做了好些菜,甚至还把附近饭店的厨师请来,做了一大桌美味佳肴。别说“茶泡饭”了,简直是年夜饭。


图片说明:在大队长家“干杯”。背对镜头的是笔者。
整 桌菜最令人食指大动的是豆花与腊肉。腊肉,即熏制的猪肉,是此处农村过年必备的菜品。将盐与花椒粉炒热,抹在猪肉块上,再放入坛中封存二十天左右。取出后 晾干,再用柏枝熏制。再然后,就可以吊在房梁下了。可以说是一种火腿,能保存两三年。把腊肉切成薄片,撒上粗糖一尝,口中顿时充满了上等生火腿的鲜香,美 味无比。
不过,大队长也特地交代,腊肉的鲜味是比不上新鲜猪肉的。今天请我吃的这顿饭,大队长最引以为傲的是:大队新杀的猪肉,塘里刚钓来的活鱼,田里刚起出来的蔬菜……“所有材料都是新鲜的”,他强调说。
其 他的菜品也在这里记上一笔吧:皮蛋,炒苋菜,清炒空心菜,水焯豇豆,炖草鱼,黄鳝韭菜炒豆瓣酱,鸡肉西红柿,炒生姜,炖豆腐,猪腰子炒嫩玉米穗,青椒肉 丝,炸茄子,西红柿鸡蛋汤,腌藠头和腌豇豆,白米饭。一共十五盘菜,除了盐、酱油、醋和食用油(菜籽油),其他原料和调料都是这个公社自己生产的。
餐桌上放置了盛有辣椒酱、油辣子(参见前文)和青椒泥的碗碟,可供人根据口味蘸食。上桌的几样菜本身并不太辣,然而同桌的四川人什么菜都大蘸特蘸辣酱,真乃是无辣不欢。
菜 多得桌上几乎摆不下,等到摆定,立刻就进入了“干杯”项目。酒是该人民公社特制的、五十六度的高粱酒。今年刚刚新婚的二儿子和媳妇儿刚一露面,就有人提议 “为祝福二人幸福生活干一杯”——新媳妇今年二十一岁,看起来是个娇滴滴的漂亮姑娘——只见她端起满满的一杯高粱酒,一仰脖子就喝干了……。
<1982年的重庆美食[三]·完>


图片说明:重庆市江北区自由市场上,一位市民背着大鱼走过。
(未完,待译者续……)
时间 2008.08.14
评论